讀森繪都《隨風飛舞的塑膠布》的翻譯稿,是在從紐約的中國城搭車回到波士頓住處的廉價巴士上,當天是星期五傍晚五點半發的車,原本以為週末正要開始,會有很多人排隊,一位難求,沒想到開車時間到了,偌大的巴士上竟然只有零零星星幾個乘客,剛上車坐定,車後排就有一個白鬍子的老先生,拿著西洋棋盤走到我面前,

『要跟我下棋嗎?』

『很抱歉,』正攤開書稿打算繼續閱讀到一半的書,被這突如其來的邀請嚇了一跳,『下棋這種事情我幾乎完全不行,還是麻煩你找別人吧!』

就在這時,巴士緩緩地起步,駛上華盛頓大橋,加入週五下班的車潮。

『車上每個人我都問過了,』老先生說,一面嘟著嘴像個小孩子那樣很遺憾似地往車廂後面走,『接下來這四、五小時真難打發啊!』

我嘆了一口氣,這老先生真是天真。

如果我有他一半這樣的天真就好了。

讀森繪都短篇小說筆下的人物,我也會有相似的感嘆,把無關的美好事物放在一起,某種程度的天真是必要的,無論是為了幫姿態驕傲的蛋糕舖老闆,找一塊完美的美濃燒,而連夜從東京同樣驕傲的南青山,到歧阜鄉下的陶窯,只為了尋找新蛋糕發表會時要用的盤子;還是到離東京幾個小時以外的宇都宮,專程跟廠商的代表一同開車去向顧客謝罪,只因為雜誌特集刊載的貓熊玩具廣告,和實物大小不符,遭到顧客投訴,都需要有足夠的天真,才有可能真誠的讓這樣索然無趣的情節順利發展下去。

如果我也有一半這樣的天真,或許寫小說能夠更加勤快也說不定,而不至於只限於總是全心應付邀稿或是專欄之類的。

我這趟去紐約的目的,其實是為了拜訪一個老朋友。

說是朋友,卻比我的年紀大上一倍有餘,她是我的幼稚園老師。她是我生命中認識第一個天真的大人。記得我上幼稚園的時候,高挑美麗的她總是穿著白色緊身的喇叭褲,絲毫不介意四歲幼兒不時噴灑、迴旋踢、泥土、嘔吐、擦抹的各種威脅,我到現在還留著園遊會時手牽著手的合照為證。

超過三十年以後,我有一天回到舊地重遊,當時的幼稚園校舍早已經變成高爾夫球場的接待處,隔兩條巷口幼稚園老師家的圍籬,也已經年久失修露出歲月的斑駁,大門深鎖,看起來似乎已經沒有人煙,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,我在門口夾了張字條,說是當天下午在城市另外一頭某所大學要去幫學生講一堂課,然後就離開了。

講課結束後,一個素不相識的中年男人,前來找我,說是我幼稚園的老師請他來替代聽講,然後還堅持載我去搭高速鐵路。在大雨行進途中,我才從這中年男子的口中聽到,老師早已經退休,新近喪偶,悲慟之餘關節炎嚴重惡化,到了不良於行的地步,所以很少出門,偏巧我上午去的時候進城去看病去。她在紐約的兒子不放心母親一個人,於是很快就要搬到美國和兒孫們同住。他們是畫會的朋友,好像是嶺南派的。

我要了幼稚園老師的電話,在火車上談了一會,最後我承諾一定要在她搬去紐約之前,前去見一面。

結果就像大部分失去天真的成年男人,工作一忙碌,就食言了,等我再想起來,竟已經是她要搬到紐約的前一天,當時我人在曼谷,只好請家人為我撥個電話去道歉,結果聽說老師為了怕再次錯過我,那兩個星期來一直待在家中,不敢隨意出家門。

知道了這樣的情形,讓我心裡非常懊悔,一旦回到波士頓後,就儘快安排出時間到紐約一趟,我們約了到新澤西一家叫做MITSUWA的日本超級市場,一年一度舉辦的夏日祭,當場有幾百個幼稚園年紀的小朋友東奔西竄,老師拿著走累了隨時可以兼當椅子的柺杖慢慢前行,神情愉快,為白內障所惱的眼珠,也似乎在許多孩子之間,恢復了當年的光彩,我們除了吃鰻魚飯之外,還撈了金魚。

事後在MSN上跟朋友聊起這趟紐約行,才發現在別人心目中,這麼做的我,是個天真的人。

或許我也真的有還保存那麼一點天真,所以讀到森繪都筆下為了賺錢幫流浪狗買狗食罐頭,下海擔任酒店小姐的32歲女人惠利子;或是在大學裡唸了八年,功課好得不得了,專門只幫分身乏術的在職生寫報告的傳奇人物仁科美由紀;甚至是在聯合國難民組織為第三世界的難民難民奉獻,以致於失去婚姻,接著失去生命的艾德,通通都覺得這些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。

把外表看似無關的美好事物放在一起,就算背景是災難片也無妨,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輕易醉心於音樂劇<真善美>,為什麼裡的主角為了能按時參加同學會不惜辭職,為什麼老先生找我在長途巴士上奕碁,為什麼幼稚園老師穿白色緊身喇叭褲,為什麼成年男人專程去紐約撈金魚,為什麼有店家把釣具小鳥將棋圍棋麻將混在一起賣,為什麼讀森繪都肯定成不了傑作的小說仍然趣味盎然,為什麼有編輯在部落格上說自己即使到了世界末日,能夠單純地看書和寫字就心滿意足。

因為對我們之中的有些人來說,天真的確就是最大的幸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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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shelley100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